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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谢凌洁:双桅船(选读2)

谢凌洁 十月杂志 2020-02-14

谢凌洁(凌洁,浔桥),广西人。居安特卫普,以写作和教中文为业。鲁迅文学院2009年第1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企业管理专业。曾在金融部门工作,千禧年前辞职。2001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发表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界》等期刊,部分被《小说选刊》和《中华文学选刊》转载。曾获广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华侨华人文学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辫子》等。


双 桅 船

谢凌洁/著

卷一  缺页之书

这书,样子不厚,窄条的书脊似幅微型油画:火烧云和雾霭下的大洋,红彤彤乌漆漆的,擎着帆布的这艘船倒是和家中庭院的古船近似。脊封多处损伤、书脊两头外翘,封皮脱落处,松懈毛化的里脊已然外露。看来,此书读者不少,它就夹在巴罗·怀特《叙述的迷幻与障碍》和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之间。

 

    《双桅船》

[比利时]威廉·莫尔爵士

    牛津大学出版社

 

没错,就它。

苏语看了看那边阅览室。冬日的阳光从格子方窗洒落,虽稀薄,看起来却暖洋洋的。拿了书就到那边读去。她想。她喜爱这个阅读环境。古雅壮实的建筑,圆顶穹隆一似罗马教堂的顶部,以至坐在旋形的阅览室里阅读,有神殿里圣日课上读经文的庄严感。这埋头的身影中,除了牛津的学生,不缺帝国时下声名显赫的诗人作家吧?想当年,穿梭在博德利和拉德克利夫之间的拜伦,没等来地表下广阔的书海迷宫就在奔波劳累中过早夭折了;王尔德则是名副其实的弄潮儿,终其一生处于帝国盛世,据说,从圣三一学院毕业后辗转牛津的王尔德,其间深得黑格尔、达尔文及拉斐尔等人精髓,成其唯美之风。遗憾的是,一场同性恋惹来的牢狱之灾后流亡巴黎,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画上永恒的休止符之前,客死他乡。那年她在拉雪兹墓场看到他满布唇印的墓碑,着实唏嘘不已。倒是每次从博德利穿越神学院到拉德克利夫时,总会想起伍尔芙来。曾经的神殿,是文艺复兴时期典型的哥特建筑,那是一个以线条、方块及不规则几何图形构建的织锦,那瘦骨嶙峋的密密匝匝的肋骨架和拱顶,高大敞亮的花窗,令视觉和感官无比愉悦舒畅。而顶部由无数嶙峋肋骨交错、捻绕而成的一波波的规则的图案,以及缀于图案上家族姓氏团成的方形雕花,则让人想起图案规则的蕾丝来,她惊叹人类竟能以坚硬如铁的方砖和灰浆造出如此繁复美轮美奂的织锦,这种视建筑为艺术的追求,真可谓苦心孤诣。这座曾经的神的殿堂,多年后成为考试和演讲的场所,半个多世纪前,在牛津女子书院开设女性主义讲坛并频繁出入的伍尔芙,是否也在这个神殿里做过讲座?若然,她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盛装款款步上讲坛的样子该是多么尊贵优雅。那羊腿袖上婆娑的细纱褶皱,细高腰裙处剔透的蕾丝缎带以及荷花边,虽然隔了三五个短暂的朝代,依然显着华丽辉煌——时至今日,一个处处为女性主义呐喊的女权主义者,她的穿戴,除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盛装还有哪种服饰可胜任呢,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相去甚远,而那莎士比亚戏剧般的服饰,实在显得古板了些。

苏语有瞬间的恍惚。威廉这本书跻身于技法研究类存库,似乎不对。藏馆的书莫不按了学科分类,再根据著者姓名头个字母排序,那么,该书的异位,是读者草率,还是馆员疏忽?难道是谁搞的恶作剧?之前,她站在文学藏馆的文学存柜,按著者名字寻找书所该出现的位置,在大写的“W”一栏,怎么也找不到写着威廉·莫尔爵士的书脊。她疑惑是自己浏览上的粗疏,或读者、馆员把书归位时出错,于是再自上而下从头看一遍,大写的“W”和“M”里都没有威廉。最终,她不得不请馆员帮助。温柔的苏格兰女人问她,是诗歌还是小说?她抱歉说,不清楚。米歇尔听说藏馆里有威廉这本书,文体她也不得而知。Prose?馆员又问?她还是不清楚。散文的英文单词是prose,essay可是随笔也可是散文,两者的区分如雌雄同体之物种,难断其性属。

谁想,一部文学著作竟被移花接木地移到了这里!

她伸出蟹钳般的两指,夹住书的脊骨外抽,霎时,哗啦作响,竟连同左边巴罗·怀特的《叙述的迷幻与障碍》一起带下,并发现异样:两书脊骨底部被锡片嵌在一起!细窄窄的薄片,很软,颜色正好和脊骨底部色泽接近,难以察觉。正蹊跷,犹豫着是否该动手把锡片取下,巴罗著作却哗然散开,这时,她看到内页中间短行排列的字,忙压住晃动的纸张,循着排行成阵的文字一行行读下,竟是威廉那首《致小丑鱼》——这诗,她不陌生。

 

水天一色 蔚蓝

这面镜子

照见波光下的幽暗之谷

悬崖、陡峰、奔流迷雾

海葵、水母、地衣

一切如故 古老东方

赤道横穿的大洋

火烧云把峡谷照亮

珊瑚礁上的红霞

不是美杜莎的血

触须间悠游的小丑鱼

不知世间的地老天荒

触手收进体腔的水螅

正独自变成幼虫

和绿藻离散的躯体

终将在浮屑中斑白毁损

变成骸骨之后 孤独的秃枝

立于险峰 守望

触手摇曳间的精灵

 

——威廉·莫尔爵士

 

这首诗安德烈用黑炭棒抄写在他书房一幅60×35厘米的白纸上,以黑色细条方框镶装,仿似装裱入框后的书法,却莫名有了悼文的哀伤。看那黑色方框,会想起之前葬礼那立于棺椁上十字架旁的他的遗照。诗歌是安德烈不久前在威廉地窖书房的日记本里看到的,他一再给她朗诵。诗中画面如电影般清晰,海洋气息浓烈,明晰的海底地貌和生动的海洋生物把她带回海床的绮丽纷繁——哦,小丑鱼,那穿着红白袍子的精灵,她喜欢它大胖头两侧机灵澄澈的双眼,还有那金灿灿间夺目的白色斑纹。莫非,它真做了威廉笔下的化身?那么,如洛夫和外界所言,威廉是爱写诗的,他的诗看来立意不低,尽管因了神秘而隐晦,却能看出所设的隐喻象征。洛夫一直认为威廉是个极其深刻且“怀有远古的庄重和浪漫”之人。曾经,他每逢节日生辰,总收到威廉的诗歌做礼物。威廉把贺卡设计成美轮美奂的样子,再用他那台古老的打字机在卡片内页啪啪啪排列诗行,再以鹅毛笔尖蘸墨署名。哪怕在最后的年月,电子邮件已然流行,他依然不改旧习。

苏语很快找到巴罗对威廉诗作的诠释——

 

……威廉诗中列举的海洋动物:海葵、珊瑚、绿藻、小丑鱼等,它们都属于海洋生物中较为特殊的一种,它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雌雄同体,其次,从物种基因而言,它们都各怀“特技”却又各有欠缺,因而须依赖怀有“特技”的另一半提供给养。这在海洋科学上叫互利共生。比如,珊瑚须靠寄生体内的虫黄藻提供的能源存活,虫黄藻依赖珊瑚对光线的调控和保护;海葵依赖带毒刺的触手保护小丑鱼不受别的鱼类攻击,小丑鱼则被海葵当作捕食其他生物的诱饵。可见海葵和小丑鱼不可分离,珊瑚和虫黄藻也不可分离,然,作为具有共生基因特性的物种,藻可和珊瑚共生,同样也可和海葵共生。显然,作者在这里借这些生物暗中比喻人类之间的关系,共生在这里指的是个体之间因差异性而产生的精神依赖……诗人把大洋的壮阔以镜头归于太平洋珊瑚礁上,以电影摄像师的镜头,以温柔疼痛的笔触,把读者带进一场情谊的生生不息……

 

诚然,威廉这首弥漫着海藻气息的诗,起初读起来是有些艰涩隐晦,不过,经巴罗这么一解释就变得明晰了。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女妖,长一头蓬杂蛇发,她的头颅被雅典娜砍下之后,喷溅的血沫把绿藻染成红珊瑚。小丑鱼和海葵相依为命,虫黄藻从来与珊瑚共生存同呼吸,这些生物无一不是雌雄同体,这是强调?还是隐喻?而,形销色殒后的骸骨,哪怕石化成秃枝,也要以雕塑的姿态,守望海葵和小丑鱼。这是在表达某种情谊吗?“火烧云”在这里似乎成了某种暗示了……那么,诗中的珊瑚、海葵、绿藻、小丑鱼都是从哪儿来的借隐呢?巴罗只是对它们彼此关系的纠缠有所影射,却没有对修辞之外所代表的现实进行追索和指认。都说诗是神巫之言,有如梵呗,难以读懂。也或者,和众多的诗人一样,威廉只是把瞬间的幻象写下罢了。他对海洋生物实在熟悉,大到蓝鲸,小到虾虎鱼,它们的习性特质,他似乎无所不知。这些年,苏语也算看尽珊瑚的斑斓,却不知道它们的璀璨源自体内寄生的虫黄藻,而精灵般的小丑鱼在触须繁茂的海葵边寸步不离,竟也和其生命休戚相关。

米歇尔之前一再提到《双桅船》中的一部象征派三幕剧和长诗,并强调她也想找来看看,拜托了朵拉,但朵拉同样无能为力。此刻,她就读到巴罗对剧本《蓝鲸之歌》的论述,擅长借题发挥的评论家们总是尽其所能,滔滔不绝,她倒是对下面一段若有所思:

 

……作为资深的深海潜水员,威廉为人类还展现了如梦如幻的海底世界——传说他有过多次破纪录的海底深潜,却拒绝任何海下运动比赛——该剧以两个寻找蓝鲸的航海少年在应邀参与了海洋住民(海底生物)一场关于战争的激烈讨论之后,一起寻找蓝鲸的故事。生物们的激辩,让人想起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威廉是想以此表明自己对于战争的立场吗?那么,作为一个曾经骁勇善战的军人,他对战争持什么态度呢?在这里似乎直接的表达。然,题目显然有了启示的意味。作为关乎海洋生态的两种动物鲨鱼和蓝鲸,鲨鱼凶狠善战,而蓝鲸则扮演着和平的角色……

 

说起来,巴罗·怀特这个名字似乎并不陌生。米歇尔不止一次和她提起这个人,他不仅是个心理学家,还长期从事文艺评论。此刻,回到封面内页,看到了他的简历:巴罗·怀特,美前军官,神学家,从事文艺评论和心理学研究,是继弗洛伊德之后颇具影响力的精神分析学家,强调重返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和本我论说,曾参与《DSM》初版的编写与再版修订,后从事文艺批评,著有……那本全名为《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即《DSM》)的出版物,她并不陌生,尤其头版时通篇充满的reaction(反应行为)让她记忆深刻。眼下巴罗的这本书,内容暂且不论,但,纸质甄选、装帧设计和装订都做得格外专业。原始的烟黄让硬朗的书封多了远古的质朴典雅,古色古香的典藏,内页纸质则稍软些,文字方阵之外的空白处、甚至书脊凹陷处的缝隙,四处呈线性牵引的密集批注,笔迹纤细秀雅或粗放狂野,秀雅者看起来态度严谨,有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但不得不发表意见的正义直率,狂放者则有人云亦云叫嚣起哄之嫌,让人有种错觉,一似这本书不是一个人写就的,而是人挤人头碰头地凑一起写成的,且看如下批注:

 

A,Fuck!你这是胡扯,曾经你参与编撰的《DSM》还把同性恋归入精神病呢。如今,你又把威廉的述说归于精神病式的歇斯底里,甚至认为他创作上的举步不前,是源于他精神的障碍,×××(铅笔碳墨显淡,仿佛几团水墨,看不清)胡扯!《致小丑鱼》所传达的并非你所理解的末日般的幻灭感,它更多的是呈现了一种升华。

B,按你的“海明威命运轨迹”论,威廉·莫尔爵士之死也成了逃不脱海明威式命运?那么,托尔斯泰、君特·格拉斯同样从前线退役,他们不活得好好的?■■■■(此处被以黑墨覆盖)还有,你似乎在把大海之于威廉的意象困扰比作河流之于弗吉尼亚·伍尔夫,敢问,你是在暗示她往口袋里坠石头走向河流的壮举成为威廉的最终?

C,我想说,《蓝鲸之歌》让我想起了《圣经》和《正义战争论》。这本书被抽空成这样,简直令人愤怒,建议把那些变相的偷书贼捉拿归案!

……

 

来自学生的评论十分纷乱,他们甚至采用种种符号,不惜把书弄得污糟。看得出,他们对巴罗的解读不是十分满意。究竟巴罗在书里对威廉出何狂言而招致此番声讨?他在这里是以一个精神分析专家还是文艺批评家的身份发声?不管以哪一种身份,都令她震惊。他俨然威廉的私人医生,似乎对他了如指掌,尽管有些地方令人觉得他言出无凭。实话说,她向来对精神分析者的某些极端之论持戒备姿态,在这里,她尤其不赞同巴罗把威廉之死和海明威并作一谈,并对他把威廉归入“战后精神障碍典型范例”有所不适,暂且不说他的理论依据出自何处,就算弗洛伊德学说,至今医学界依然有持质疑态度的。而今看来,《双桅船》一书被放到这里来,也许是读者有意为之,是馆员没有察觉,还是读者心照不宣?以至两本连体首乌般的著作长期并存于此。

苏语想过要找馆员,可四周只是书的森林和身影,索性,就把两本书一起拿到阅览室去。她竟然没有率先去翻阅威廉的《双桅船》而接续着巴罗的论说,眼下,她读到这一段:

 

……于海洋的寻索守望已然成为威廉战后的存在形式。有人认为,他以大海为意象,源自他所在军队时代的记忆和幻想。窃不以为然,能说希腊人写神话是因作者和大海的相遇?希腊的海从来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威廉在墨西哥湾的圣路易安娜长大,从军时代乃至在欧洲的生活,都不曾离开大海,不过,他对大海的刻骨记忆,应该说源自少年以及太平洋,而“火烧云”成了噩梦般的记忆。诗作《致小丑鱼》格调幽暗、构思奇妙且充满诡异的海洋气氛,其意象正来自于此,以及跋涉海底墓场的刻骨体认。重返珊瑚岛,已成为他倾其一生的朝圣之途,其悲壮,一如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之前,那些负着刑具、一如既往地跋涉在圣城路上的朝圣者。纵观他的作品——尤其后期的组诗——可见,大海已然成为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意象。他深受古希腊神话影响,对欧洲艺术史学、人文地理极其熟悉,他爱应用隐喻象征以此映照现实,主观倾向清晰……这些同样可从他生活中的某些行为得到印证,比如,他从哥伦布码头寻得并独自修复的那只老式双桅船连同老铁锚,它在居家庭院自始至终的存在,便是某种姿态和主观意愿的象征,俨然誓约,而剧本《蓝鲸之歌》……

 

苏语就此止住。她意识到此刻对巴罗叙述的追随,有悖于到牛津的初衷。她今天到这里来,是要找威廉的书,而眼下,巴罗对威廉的诠释一如打开著作扉页受序言牵引而无从进入正文的被动。实话说,之前,她潜意识里是期待巴罗的诠释如一道镭射之光,照亮她要抵达的内核,甚至每一个褶皱深处,然此刻,她发现巴罗似乎正在把她带向某种极端。她迫切想读威廉的书,尤其读者和巴罗分别提到的令人想起《圣经》和《正义战争论》《蓝鲸之歌》。就把《双桅船》打开,按巴罗注解所提的页码去翻找,竟是个缺页!就想起之前在批注上看到的读者的愤怒,“变相的偷书贼”!果然。从该页起接连近30页缺失。甚至,前翻后翻,缺页竟频频发生,厚实的书几近成了空匣子。怎么可能?从内里紧致的书脊看,应该说这是一部装订牢固的书,接连失去的多页,可见装订深处脊缝间所遗留于细小页边规则细微的齿状撕痕,显然,这痕迹非利器所裁,更可能是撕扯,是以垂直的书脊骨,或书签、量尺压了,而后,“嘶”地把书页撕离。格外的谨慎,甚至偷偷摸摸。那么,并非无意而为了。谁干的?是与作品有强烈共鸣的读者?是不以为然或有意冒犯的读者?

面对一本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书,苏语心里格外难受。她拥有的威廉著作有多种,海洋百科,自然探索,历史回眸等类,那些只要重版就好,只目前手头这部,别处哪里可以找到完整本,或者,有别的版本吗?不管如何,在找不到别的版本之前,她只好读这本,然,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变得乱糟糟的,就想着把书拿到复印室去复印,却听得书馆穹顶传来整点敲响的钟声,关门的广播也响了。她只好把书拿到原处,怏怏离去。

她突然很想去找克洛伊。威廉说,她毕业后一直住在牛津。可是,和她说什么好呢,还有,怎么开口?就说想重新出版她父亲的书,并希望得到她帮忙?对了,她手里有《双桅船》吗?似乎,苏语心里对她充满期待。可是,她住哪儿呢?苏语凭什么那么莽撞,不请自来尤其不是欧洲的礼仪。又有所犹豫了。洛夫可以帮这个忙吧,因了她家老宅的出售和户名变更,他偶尔和克洛伊有联系,索性和他商量再说吧。威廉的这个女儿,性格极其古怪。据说,打从她到英国求学,就很少回大陆了。苏语见过她两回,都为回来奔丧,一次是威廉,一次是埃萨。今年夏季,埃萨临终前让她回来以有所嘱托,她磨蹭了很久,以至赶到时,老太太已然咽气。

 

她决定去找朵拉。米歇尔老说,到牛津一定找朵拉啊,她足够热诚,没什么她不愿意帮忙的。确实,以往每次苏语到牛津,必找朵拉,近期两次例外,她似乎不想向朵拉道出自己的意图,除非迫不得已。

有关朵拉·博纳罗蒂的宗教背景以及职业生涯,米歇尔曾一再说起,要在这里提及,时光便拉长了。朵拉祖辈是出色的建筑师,十一世纪后期,随本笃会僧侣从意大利的卡拉布利亚来到本国(那时比利时还没存在)的南部林地定居,而后受伯爵赏识并邀请,参与修道院的设计和修建。在半个多世纪的修建期间,他因伯爵的离世、本笃会被律修会取代而黯然辞别,后来他还是重返故地,尽管伯爵不在了,但耗费他毕生心血的修道院还在。他和罗马后裔的妻子生下十多个孩子,有两个进了修道院。博纳罗蒂家族和宗教渊源便是从这时开始了,该家族逐渐繁衍成一个庞大的团体。在之后的多个世纪里,来自博纳罗蒂家族的神职人员众多,当中除了几位博学显赫的主教和神父,还有众多修士。他们当中,有出色的抄经师、《圣经》插画装帧师,还有通希腊文、拉丁语的教义翻译人员——而今藏经楼手稿室内典藏的那些装帧华丽无比的插图《圣经》以及带注释的古籍便是明证,古籍当中还不少咒语般的符号,宛如密码。另外,提起活字铸造印刷,博纳罗蒂家族的名声尽管无法和约翰内斯·古藤堡以及普朗坦·摩雷图斯相提并论,却也功不可没。几乎在整整的两个世纪里,该家族的人文主义者层出不穷,他们精通阿拉伯语、古叙利亚语、希腊文及拉丁语,除了分布在各个修道院的修士,更有在活字印刷业做出不朽贡献的前辈。除铅字铸造、字版分类管理及印刷之外,他们更多从事排版及校对修订的工作——而今,印刷博物馆的铸造间、铅字间以及印刷校对室,还保留着往昔的种种工具器皿。到了朵拉一代,先辈荣耀的名声之外,一切似乎又回归了创世之初的静寂,年少的朵拉,着迷的仍然是中世纪城堡般建筑群里神秘清寂的生活场景,那花窗扶墙下的长廊间、林立的乐谱支架般的立架旁,常常坐着一袭黑长袍的修士修女,时代变了,可他们的工作不变,他们还是和她的先辈们一样,早晚祷告诵经,日常抄写,以花草鸟兽为手绘雕饰、装帧经卷。朵拉到了上学的年龄,便进了院门。

这时的修道院,已不是之前先辈修建的古建筑了,之前的六个世纪,修道院先后两次在烛火和柴火中焚烧,直到在法国大革命的硝烟中毁于一旦——至今朵拉家族两个亲人的坟墓就葬在废墟的断垣残壁间。迎接她的修道院是新建的建筑群,依然在群山环抱之中,依然长廊逶迤。据说,这场重建整整花了一个世纪。新建的院落宽敞,房舍井然,舒展且宁静。朵拉在这里祈祷、诵经、阅读、抄写手稿、装帧典籍,偶尔参加啤酒和奶酪的制作。神圣庄严的氛围,青灯黄卷的清寂岁月,在她身上逐渐显现出效果:少女五官俊秀,轮廓明晰,澄澈明净的眼眸显着圣灵的饱满和尊贵。在这里,朵拉见识听闻不少。夜里她经过忏悔室去上香烛,看到受难耶稣身上贴着一个人,她的好姐妹苏菲:和抹大拉的玛丽亚一样,她把黑色的头巾解开,把金色的长发拂在耶稣被钉扎并淌血的脚面,来回拂动(她恨不得也给耶稣的脚上抹上香膏吧),而后站起,又把胸脯贴到耶稣身上——她不够高,她是要去够上耶稣痛苦的脸,她要给他慰藉!朵拉惊呆了!她胸脯起伏,粗声喘息着。为不让苏菲看见,她赶紧躲到忏悔室里,坐在木椅上,撩起连通神父座位的金丝绒布,把眼睛藏在布帘底下。此时的苏菲,如在天国,表情如痴如醉,她甚至正安详无比地流下长泪。这让她想起《创世纪2:24》中所言:人要离开父母和伴侣结合,二人成为一体。可是,深爱耶稣的苏菲如何和他成为一体呢?意外的遇见使得朵拉惊愕不已,她把事情深埋在心。从年长和老年的修女那里,她也听到不少,她们说,做了修女一生就不可以有别的男人了,她们的男人就是耶稣,“我们都是耶稣的新娘”。她们还说,姐妹之间的情谊同样令人欢愉,和俗世里的男女之恋不相上下。每次,某个姐妹临终,院里会给她举行葬礼,她的棺木被洒上圣水,大家朗诵诗篇之后,葬在院内的修女墓地,和那些与丈夫合葬、棺椁和墓碑上刻着相扣指环的女人相比,她们小小的石碑没有指环,她们都有个共同的丈夫——耶稣。朵拉稍稍年长、对未来生出向往和思索时,莫名觉得毕生隐于一方清寂院落难免乏味,便在16岁那年,离开了修道院,乘游轮渡过英吉利海峡。她首先到了神学院,学习的几年间,有意成为较高的神职人员,只因性别阻碍,她只好从事基督教研究,毕业后,因她有古籍装帧、图书管理的经验,有意到古籍书馆去谋职。古老的牛津和圣三一,为心所向。起初,她想到那个“荒芜且愚昧的国家”注:英格兰于十二世纪后期占领爱尔兰,并开始帝国在爱尔兰的文化和政治支配作用。都柏林圣三一建院时,伊丽莎白一世的皇家特许令批准“在这个荒芜且愚昧的国家建立一所学院和一个文学的摇篮”,由此得来。据知,那里藏有世间最古老的福音书手抄本、早期的莎士比亚版本、植物学家们的《圣经》及院士约翰·雷的《植物史》——宗教研究之外她也痴迷于植物研究,不过,相对而言,还是博德利书馆的典藏要丰富得多。在这里,她成为一位古籍修缮专家和图书管理员。尽管还俗,她依然不嫁,工作之余,对基督教的研究孜孜不倦,著作颇丰。鉴于她的修道院生活和宗教研究背景,一些本馆欠缺的《圣经》手稿,由她到别处藏馆去抄写以作补充。而本馆的不少孤本,同样成为别处藏馆抄写、补充馆藏的来源,因而,在这里遇见神情清冽而庄严的修士出入,并不意外。

 

米歇尔对神学的兴趣,正源自朵拉的经历和人格学养。她在朵拉身上获得启迪。据说,朵拉曾带她重返修道院,进入钟声、白桦及梧桐奏响的领地,她脑海乃至脏腑的噪音刹时遁迹,仿佛这里是宇宙和大地的轴心,她在这个核心点上迅速成为自己。她动过念头,要像曾经的朵拉,把自己关在清寂的院落苦修,朵拉不赞同。她视朵拉为迟来的教母,朵拉不同意的事,她就把念头掐灭。米歇尔博士毕业后,一度要留在朵拉身边,以实现各自一卷书、两相共栖宿的愿望,朵拉断然拒绝,她认为,归于哲学的米歇尔不必再委身于宗教,把宗教当哲学的一部分研习即可,并建议她到欧洲大陆的中心去开眼界。米歇尔听从了她,从此落脚鲁汶,兼得神学精髓的她,哲学上更是造诣不凡。

 

从迷宫般的地下书库出来,拐进狭窄悠长的地下隧道,走上一阵,出道口上神学院大厅,快步穿越,拐上楼梯,只一会儿,就到了博德利藏馆。

博德利和拉德克利夫有所不同。该建筑是典型的哥特风格,高拔的顶部,高立花窗,窗外,可见神学院教堂的尖塔,窗内,是书的丛林。书被沿墙码放,自墙脚到屋顶。内层极高,环墙半腰有阳台般外延的铁架墙廊,以便于书籍的外取归位。黑乎乎沉甸甸的古籍,书脊奇长,有的几近半米,竹节般的条纹鼓凸得格外显眼,光照的侵蚀依稀可见。蹚过文艺复兴的岁月长河,一切已褪色,然,巨人的精魂宝血还在,维多利亚的尘埃掩盖不了英灵的容颜,光照和尘埃的痕迹可见。

朵拉正在环墙的回廊上把回馆的典籍归位。她站在阅览案台前等,目光莫名追随朵拉。行走在廊桥上的朵拉衣着朴素,身段清瘦颀长,两颊瘦削目光炯然,看见她来,一脸惊喜神色,眸中闪烁热情之光。她老了,人却空灵而轻盈,精神矍铄,她沐浴着圣灵之光,为神的启示照耀。那是一张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脸:少时青灯黄卷的澄明清寂,神学院时期的庄严智慧,人世间的和谐喜悦。显然,这个神圣的职业保持了她向来的圣洁庄严,乃至修道院时期的清寂——她对基督的爱近乎永恒,而俗世的热闹喜乐又让她的凛然多了几分热情侠义,见了学生和客人,她圣母般的祥和里便生出返老还童之相来。据说,眼前环墙的藏书,不少是孤本,源自六七世纪前后的捐赠和典当的回赎。主教修士的雕绘手抄《圣经》、王储公爵整洁或斑驳的手稿,各种学科文献,乃至汉语藏馆中明、清期间所赴东方传教士出版物的宫廷绝版。沉甸甸的古籍,不少是希腊文和拉丁语。这些,于她一个从东方来的异乡人而言,宛如神界迷宫,那典藏的,莫不是神灵的暗语,乃至魔咒。

朵拉从回廊上下来,向她述说那本犹太《圣经》的故事。那是本千年《托拉》,来自某教会的捐赠,因皮壳开裂、内页镶嵌的金片脱落而接受了修士的恢复。来自耶路撒冷的修士,沿用了犹太人古老的手艺,把鹅羽锋利的羽尖削去,蘸墨落笔,在镶片脱落的空白处描出轮廓,而后以各色颜粉、香料和水搅拌均匀,把金片上彩,风干,再一一镶贴,程序甚是严谨,工艺尤为考究。朵拉相信,这本外壳端正内页斑斓的古籍得到了专业的修缮,尤其装帧古雅的皮壳让她如意。她确信那个以色列的修士对这本古籍犹似待他的上帝一样虔诚,他的线穿得极好,线头都隐了书眼里头,外面看不到一点瑕疵,还保留了原线。

“他要把旧封拆下,挑开书脊,用小刀刮去旧浆,再重抻经纬、绷板……”她书脊书面地摩挲着,手上还在示范着这样那样的动作,“手艺是门享受的活儿,需持的,是耐心,你说是吗?”朵拉英式的发音精确迷人,节奏声色仿如唱诵圣歌般轻盈。话长长地一串说下来,结尾一句修辞性提问短句作为休止的装饰,让她有种受重视的愉悦。她连连称是,心又想着古籍的结构和装帧工序真是繁琐复杂,不过,又恰恰是这复杂繁琐让一门手艺显得纷繁、庄严而有趣。

据说,朵拉不仅弹得一手好钢琴,还写诗作曲,歌剧唱得还极其专业,曾经,她是马勒的《第八交响曲》中的主唱之一,出色的唱腔和仪态让人刮目相看。有人认为,要是往前几个世纪,她的名声可以和圣希尔德加德·冯·宾根有得一比。

“那么,又是米歇尔让你来找我?”朵拉在卡其布围裙上擦擦手,头向她微微仰起,露着仁慈的笑。

朵拉的话让苏语感到抱歉,似乎,米歇尔不嘱托,她就不到朵拉这里来了。不过,于威廉文集的搜寻,她确实想独自行动,今天看来,有所不易。今天的遭遇,她迫切着要和朵拉说说。本来,她想把近乎被掏空的书籍带给她看看,因书和巴罗著作成了连体,加上馆藏区域不同手续麻烦,就罢了。她想知道馆员对这件事情是否真的一无所知,或者,他们已然知晓,只默认了事情的结果而无从着手。于是,就把事情的大概和朵拉说了,并告知作者威廉是她和男友的忘年之交。

“你是说《双桅船》的作者威廉·莫尔爵士?”朵拉正了正身,目光炯然。

“是,你知道他?”苏语十分惊喜。

“前些年,他老到这里来,风尘仆仆的。”朵拉紧蹙着眉。

“他去世不久。”

“噢?那么突然,他可是像小伙子一样精神呢。”朵拉似陷入某种困惑疑虑,“他女儿几年前还来过。”

“啊?”

苏语恍然明白什么。之前,和米歇尔提起威廉,她似乎总在暗示什么。她认为威廉强训深潜技术的意愿和别人不同,并肯定他那些人人可读到的文字不过是他的练习或装饰品,真正的作品能读到的人不多。苏语对她的言辞一度不满,她于是才建议苏语去找朵拉。果然。米歇尔似乎无所不知。

朵拉说,《双桅船》出版不久,威廉就频繁出现在牛津了。以母语书写的威廉,书在英国出版没什么不对,之后引起的反响还不小,美国一些专门从事战后老兵精神创伤研究的机构和文艺批评者及时地对这本书进行跟踪、评析,以至英国和旧大陆相关机构和文学批评家也出来凑热闹。这一来,威廉就成了惊弓之鸟,从此便踏上自己文字的追索之路,传说,他向各地发出高价收购的公告。所幸本书出版册数不多,加上语种之故,起初只流传岛上,他于是从始源地牛津开始,朝剑桥、伦敦和巴黎辐射,他甚至还跨过哈德良长城,去了苏格兰。最终索回多少不得而知,不过,据说至今唯一存留的一本,就在拉德克利夫。一直以来,威廉频频光顾,和馆长谈判,和馆员纠缠,恳求把自己的这本册子拿回去,只是得不到允许。

“你是说,他想强行把那本书带走?”苏语惊诧。

“是,但你知道,这里打从斯图亚特王朝就没人享得带书出馆的待遇,哪怕维多利亚女皇也不敢破这个例的。”

苏语很想问起书的缺页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看朵拉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就噤了声。朵拉说威廉是个讲道理的人,人看起来很有学养,她竟然也知道他战后也在古籍馆从事和她近似的工作。她告知威廉知道书带不走之后,也作罢了,不过,依然常常来,在古籍藏馆流连忘返,而他那本在地下藏馆的书,依然时时揪扯他心魂,他时不时地还是过去看一下,有一天,发现自己的书和巴罗的嵌在一起,他极其不满,就把自己的书拿回原属藏柜,下一次来,书又长了脚似的,回到巴罗身边去了。

“你听说过巴罗这个人?”苏语问。

“当然,原先他追随崇拜弗洛伊德,可不,传说他还专门到伦敦来拜访过安娜·弗洛伊德——他们在美国杜克大学读书时认识,就《双桅船》里的细节和西格蒙德畅谈。”

弗洛伊德曾经的寓所,苏语不久前去过。红墙白窗的建筑,已然成为他女儿的住处。苏语是在米歇尔那里知道他家在伦敦,之前她可是一直认为他是在维也纳呢。她突然想起之前朵拉说到威廉的女儿不久前还到这里来过,就问起她来。

“哦,你是说那个叫克洛伊的女士?”朵拉的表情近乎有些不快起来,“她可是牛津大学的学生呢。”听朵拉语气,似乎克洛伊某些行为和她的身份不符。

有一阵子,新馆人手不够,加上出现失窃现象,朵拉被从老馆抽去。某天,她就遇到了克洛伊。从文学藏馆出来的克洛伊神色明显不对,尤其和她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朵拉看出她的慌张,她心怀侥幸,作势要离去。朵拉笑笑,脸上不缺严肃,请求她把那个亚麻披风团着的包裹拿出来,克洛伊作状抵赖,甚至就想越过围栏逃跑,朵拉厉声把她喝住。她一直是这里的常客,而她偶尔的鬼祟早已被馆员留意。最终,她是哭着交出了《双桅船》,她说长这么大从不知道自己父亲写了这本书,认为威廉是她父亲,她拥有他的书合情合理。

“博德利的制度可是连女王也不敢违背呢。”朵拉抬了抬手,无可奈何的样子。

“后来呢?”苏语问。

“还是常来,在老馆和新馆之间神出鬼没。”朵拉淡然道,“书的缺页什么时候发现的,倒没有具体记录,反正就跟长了翅膀似的。”

“校方认为,书的缺页和克洛伊有关?”

“有人这样认为,不过没有证据,倒有一回,她被我逮个正着的。”

朵拉脸上泛起红晕,好像偷书贼不是克洛伊,而是她。少顷,她递来一页印刷体的纸张,可惜纸张只有半截,是一首诗的局部:

 

我说,和你去航海

夏天的风吹着口哨

 

横过大西洋的船

并非哥伦布号

也不是五月花

 

苏语说,这明显是威廉的诗,她几乎没读过威廉的文学类作品,不过,从他对历史的偏好及专栏撰稿风格可断。可是,短短的几行诗句,又不知出处,又追究起来,又前后不着边这时,朵拉又拿出一本内刊模样的东西,很薄,印着牛津大学某书院字样,是份内刊。

“打开呀。”朵拉微笑着,鼓励的眼神。

她于是顺从地翻开目录,逐一往下,就看到目录下端作者一栏有克洛伊·莫尔爵士的名字,对应的题目是“蝴蝶忙·太阳香”:第36页。翻过去,只是始于末端的几行字,接续的第37页缺失:

 

阳光照庭院,桅旌高举,绳梯那个妙!斯人独坐桅楼,看麦浪滚翻,花儿斑斓。妈妈说,蝴蝶忙,太阳香,艳阳天里,家家户户洗衣裳。

“洗衣服啦,谁有就拿下来啦。”妈妈叫。

“我有我有,裙子袜子——”我说。

“还有我的小手绢和娃娃——”露丝嚷嚷。

于是,缎子棉纱,白色亚麻,通通装了篮子。

那藤编的洗衣篮哟,一个挨一个,一溜排到洗衣房。

 

短文到这里戛然止住,稚嫩却欢快的文字,敞亮少年情怀。

“童年总是快乐的不是?”朵拉温柔的语气多了怜悯。

“是,她甚至那么俏皮可爱。”苏语回味着那短文,心起涟漪。“只几行字,但如诗如画,富有节奏乐感。”她又说。

“一个不端的行为,往往有不愿告人的隐衷,所以,我和馆员说对她别太苛刻——”修女一脸仁慈,伴着阅尽人世的悲悯。“她也有她的不幸。”

苏语心里莫名有些酸涩,抿着嘴唇,她点了点头。

“对了,米歇尔说你有什么需要帮忙?”朵拉像突然想起米歇尔的吩咐似的。

“就这事,想找莫尔爵士的著作——”她直言,“还真没想到开始就这么难,我倒想知道,除了这里哪里还可以找到同样的藏本。”

“通常,书只要在不列颠出版,这里和伦敦图书馆都有送存,不过,威廉这书年初我有到伦敦找过,书馆记录里是有的,只不见书。”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也弄不清。”朵拉接着说,“你知道,借出的书那么多,靠罚款解决不了不归还的问题。”

“书的命运往往是这样。”苏语似乎感同身受。看来,她的期待渐趋渺茫。眼下又下班了,想回头去读那本残缺的《双桅船》已不可能,况且,那些缺页的失去,证明那正是书里的要点所在,既然这些内页失窃,剩下的意义似乎也不大了。她想拜托朵拉帮忙把剩下的复印并邮寄给她,又嫌啰唆。

“需要帮忙随时和我说。”朵拉似乎看出她的犹豫。

“好,我会的。”眼看她要下班了,她打算走了。

窗外雪花变得密集时,她向朵拉告别。

穿过神学院,出了塔楼,钟声正敲整点,外面已是茫茫的一片白,走了一阵,见街灯璀璨如星,酒吧、餐馆的橱窗门楣,挂着松枝编的花冠和圣诞老爷爷,哦,圣诞就要到了。她想起兮亚来,她们其实真该在这里见个面的。之前,她来信说圣诞要到美洲旅行,本来她们要一块去的,可苏语手头的事一旦忙开,就没了闲心。这不,她独自踏上了旅途。这两天,她应该在马萨诸塞州,她答应帮她去哈佛的图书馆看看。哈佛的藏书不会比牛津的古老丰富吧。


C1《上十字架·犹太老妪和她的猫》

又一个春天来了。秃木泛绿,遍地繁花。年年如是,四季一轮回。独独我,回不到春天去了,我的脚步,每往前迈开一步,便离枯败萧索的冬季近一步。养老院里的每个人,无非在等待一个葬礼。这个终结性的仪式,每天都在院里发生许多次,所以并不新鲜,它甚至来得毫无预兆,哪天,在床上没醒过来,也就算到来了,连一个招呼也不打。楼下办公室旁娱乐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块统计表,每天新入住的老人有几个,去世并空出的床位有几个,一目了然。大伙日常看这些数字,和看腻烦的足球赛一样,进球或失球,都不在心上了。

那天,隔壁安妮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没人得知,护士推门进去说着“新一天开始”时,毫无反应,只有她的猫咪萨拉在她胸口喵喵叫着。护士摸了她的前额手臂,已经冰冷,断定她大概在午夜咽了气。她不闭的眼睛朝头顶上的后墙盯着,上面是她和她故世丈夫的婚照,一张50年代的黑白照,她穿着婚纱,和她男人站在黑白格子的地砖上,前面坐着几个小花篮。同样的一张照片还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只不过比墙上的要小得多。和小照一起的,有她一家五口以及萨拉各种各样的照片,几乎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房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走的时候,只有萨拉守着她。

安妮是个犹太人。通常地,犹太人拒绝到异族养老院来,和拒绝进异教教堂一样。安妮是个例外,她一个“二战”的孤儿,又做了基督徒的妻子,到这里来也是必然,据说,战后她还改教信了基督的。

老久以前,安妮就立遗嘱似的和我说,哪天她走了,让我把怀有身孕的萨拉送到她小镇的犹太教堂,那里的牧师会代她安置好。我那时看她还精神,不当回事,这不,她真走了。她男人多年前离世,因眷恋老宅里曾经的时光和花花草草,她一直不愿离家,直到无法自理,才带着猫到这里来了。那天,我坐在阁楼上,看衣着古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被护士领进门来,绕过廊道,竟是向我的方向走来,才想起隔壁的老头几天前过世而空出了房间。老太太行李不多,膝上抱着一个鼓胀胀的布包和一只猫。一般,院里拒绝宠物同住,不知何故,安妮是例外。后来,猫咪萨拉就成了我们的甜心。

安妮祖辈是不凡之人,不仅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科学、艺术领域还不乏英明之才。曾经,德国人拿下奥地利时,她父亲预知灾难将席卷大陆,因而,把子女送往英、美。1942年秋,在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上学的安妮感觉心里烦乱,直觉家中有灾祸发生,于是秘密雇船民把她载过英吉利海峡。当她返回大陆的家,已是人去楼空。过了一会儿,稍稍听到些许微弱声响,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表裂缝里传来,轻飘飘的,仿似微尘落下划过的细微弧线。她浑身发颤又满怀希望,她想着是自己的家人,父母,或爷爷奶奶,总之,是其中的某一个,气若游丝的一个,藏在阁楼或地窖的某个角落,甚至垒砌的柴火堆里。是藏了多久了?那发不出声音的是不是都已经饿死了?这尚有生息的靠什么活着?是因为听到楼梯上她旋风似的脚步声所以发出声音来吗?是她的两只脚以猫爪爬抓木墩的急促踏在古老的木楼梯上,传出砰轰砰轰的声响,传递了有亲人归来的喜悦?安妮呼吸急促,心怦怦跳着,并开始呼喊:是谁在家,我是安妮,我回来了,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她从地窖跑到楼顶阁楼,又从阁楼返回地窖,她把阁楼和地窖的每个角落都搜遍了,甚至小时候捉迷藏时钻爬躲藏的藤篮木桶、蛛网罗织尘土纷扬的废旧堆放之处,依然一无所获,她号啕大哭,正心肠欲断地要离去,蓦然醒悟,那虚无缥缈的声息是来自父母卧室壁炉的方向,她悲喜交加地意识到,那也许是爷爷奶奶带来的那只猫——她知道,进入宵禁时期,她爷爷奶奶搬来和父母一起居住。

果然,安妮就在父母睡床对面的壁炉里找到了那声呢喃的源头:那只间杂黄毛的白猫,正瑟缩在壁炉内侧的凹陷里,壁炉口堆放着柴火,不小心根本看不到异常。好在猫还能叫。它两只碧绿的大眼已然失色,只依然有神,它眼角的毛湿漉漉地成了一团。安妮想,肯定是她母亲或奶奶预知事情不测,而在临走之前把这只猫藏在壁炉里,但她远没想到一家人被带离后再也没有归期,搁置柴堆上的盘子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沉淀的可能,锡做的底子上光洁发亮,显然是饥饿的猫舌头卷舔成了这个模样。

这只在壁炉里吃蟑螂、蚊子乃至泥土的母猫,就这样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仿如当初摩西领着他们的族人出埃及一样的传奇,它的故事于是在犹太族群里传开。逐渐地,人们把它看作某种象征,它在安妮这里调养,恢复体能。次年梨花开得白茫茫的季节,它怀孕了。它的这次产崽,似乎满含对安妮的感恩,一窝产下9只,纯白,白中杂黄,黄中杂白,一窝斑斓之色。安妮说,这只生命力超常的猫,它强悍的繁殖能力让她欣慰,一似她曾经强大的家族。也许正是安妮乃至犹太族赋予这只猫的象征,让它的孩子一夜之间被犹太家庭争抢领养,此后,每次孕期没到,便有家庭预订,供不应求……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到了眼下安妮手上的萨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那只母猫传下的哪一代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少犹太家庭领养了萨拉的家族成员。

据说,犹太人和猫的关系始于他们的埃及时期,埃及盛产谷物,以至老鼠出没频繁,为防粮食受鼠群侵袭,把山猫驯化成为家猫饲养是条出路。因而,猫在犹太家庭中尤其受宠。记得不久前读到一幅漫画,漫画上是一只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猫,猫的头顶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可见,犹太人的猫,是多么不同寻常。

 

威廉走后,凯蒂意识到主人对它的抛弃,昔日壮硕肥大的体形迅速消瘦,曾经肥胖丰满的脊梁朝两侧耷拉下来,毛色的光华也消淡了,眸子黯然。这只猫是威廉从伦敦买回的一只基因变异的品种,属苏格兰折耳猫一类,腿短尾巴长,圆滚滚的一团,两只耳朵反常地朝前翻折下盖,像两瓣拒绝向阳的花瓣,让它的头看起来显得浑圆了些。威廉宠爱它,九成因了它的宁静柔顺——心性焦躁的威廉似乎注定要性情温良的灵物陪伴,哪怕主人再躁动不安,只要它轻轻唤两下,那竖起的浑身毛刺便绵软服帖了。它提着逼窄的嗓门,声儿格外轻巧,喵——,喵——尾声提着,颤悠悠的,宛如提琴细弦儿滑落的调儿。那是个黏人的家伙,威廉一旦落座沙发,它呼溜一下,便钻他腋窝或颈脖间磨蹭去了。威廉不在时,它会独自蜷在沙发上,眸子里哀哀的,一旦听到车库泊车的声响,落寞的眼神即射出钻蓝的光,嗖地奔向花园门口。

“pussy pussy!”威廉车门一关,便以唤孩子的调儿唤它,小东西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一溜小跑,两只前脚往上一个扑腾,钻怀里去了。有时我也抵触,因为,威廉求欢爱时,同样“pussy pussy”地唤我。有时,他远潜回来,惊闻门开处老长一串“pussy pussy”的叫声,我惊喜万分地奔去,却见他跟前,猫咪已晃着短腿摆着尾巴,喵喵地叫得欢。曾经,我们还为这只猫吵了架的。我厌恶它满身异味,尤其是,它的毛落得到处都是,甚至我的呢绒大衣和帽子。

“我不是给你买了毛刷吗?”威廉尤其看不得我对凯蒂的抱怨。“刷大衣、帽子、靴子的,都有啊!”

又被呛得难受。

有好些天,我还找不到它,后来发现它竟是去了威廉的墓地,那天我把新种的花送去,远远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团在石棺旁,一看,竟是它,见我来,瞪着两只悲伤的眼,哀怨怨地瞅。威廉这一走,真是不知所措的。每天大清早醒来,首先入眼的,是客厅沙盘中间那团变色的沙子,于是明白猫咪又拉了,得赶紧换掉湿漉漉的沙子——之前从沙袋里出来的细沙可是芳香扑鼻呢。拿了铲子过来把排便凝结的沙块铲起,又把沙包层层拨开,即奇臭扑鼻,就见那沙子包裹得粉果似的粪便团团滚出。猫带来的活儿可真不少哪,真够我忙的,所幸,不久克洛伊就领走了它。

 

向来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到了这里,午餐后总闭会儿眼,纯当养神。之后到阅览室去。近郊的这处养老院,打从我爷爷就有了,百多年历史。除环境优雅,设施及服务先进,还有个名声在外的档案馆兼图书馆。凡有亲人在这里居住过的,到档案馆可找到他(她)的存档:遗嘱,护士护理日记,其本人日记,日常进食配餐记录,生活存照、录影等。一如我的今天,似乎也正为哪天我孩子或他们后代之需而准备一些弥留之际的话语,不过,我手头的这部日记,并没有计划为任何人记录的意思。不管如何,距离我不慎沦为罪人的一生已然不远,在这个时候,上帝安排我到这处清寂的院落里来,做回归天国之前的静思,一如埋葬尘土前到教堂做最后的净身。

和威廉一样,我们都生不逢时。他是带着遗憾离开的,尽管他不说,我也知道。一如他说对我抱歉一样,对他,我同样心怀愧疚。一如安妮所言:人人忠诚于岁月,把它记录下来,都将是部不朽之作。她在养老院的日子里,几乎从不会客,以阅读打发时间,她的书不少:君特拉斯的《铁皮鼓》,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尼采的《原罪与恩典》,昂利《最厚的沉思》,等,多是哲思类。令我意外的,她几乎天天早上读《摩西五经》,她是把它作为一门学问阅读呢,还是那依然是她作为犹太人的经卷,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曾经的改教只是一时保命所需?不管如何,那并不意外,灾难来时,人们只在乎活着的权利。安妮所受的教育我从不怀疑,恰恰是,她的人生于我,除了疑问好奇,更多的是一份悲悯,一份对异族的悲悯。这种于我而言近乎秘密的情感,仅仅因为她有个来自非常时期的犹太背景,还是因为我对她的同族负疚的一生。如今,在所剩不多的岁月中,我只求上帝赐我恩典,让我本着诚实这一神的美德,记录曾经的岁月。我的这部日记,取名《上十字架》,源自本国彼得·保罗·鲁本斯受难系列之一《sur la crolx》。多年来,如安妮所言,我其实一直想写一部自己的书,可是我才学不够,而今,日记这种文体的自由,正适合我想到什么写什么,可视讲述所需转换讲述者的人称,这种信马由缰的方式,让我自在愉悦,那么,我将期待,过往的岁月在这里重现——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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